天邊泛著魚肚白，樹林裏聲聲鳥鳴不絕於耳。

唐嵐二人踏著晨露，從山道上慢慢走下。一路與來時一樣，沒有交談，但二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柔和了許多。

二人回到客棧的時候，剛好遇上出門灑水的小二。

小二看著二人歸來，手裏的水瓢差點掉到地上。再一瞅見唐嵐衣服上的暗紅斑點，更是狠狠地低下了頭，只是簡單招呼二人進去。

倒是個沒見過世面的。

唐嵐拖著腫脹的眼，只是笑笑。經過小二身邊，輕輕留下一句：“放心，妖已除。”便進屋隨便找了個地兒坐下。

小二恍然大悟，立刻跑去給唐嵐沏了壺上好的茶，給予寒也上了壺酒。站在桌邊點頭哈腰、諂笑賠禮。

這般熱情是唐嵐受不了的。簡單要了些吃的，便揮揮手示意小二離開。

食畢，二人向客棧尋了馬，動身回洛州。

出了瀚州城南門，陽光打在唐嵐的臉上。

她還沒有這樣曬過太陽。以前都是在屋裏，看著陽光透過窗戶打在地上，留下一個個黃燦燦的光斑。現在這樣全身沐浴在晨光之中，她只有一個感覺：

輕松。

一直以來，都沒有過這樣的時刻。

連貼在自己背後的予寒，都好像變得不那麽令人生厭。

“要不要去個地方？”予寒忽然問道。

“嗯？”唐嵐十分驚訝，轉過頭看著予寒，滿眼疑惑。予寒平日裏話不多，也不會主動要求做什麽事，今天這是怎麽了？

“去麽？”予寒看向唐嵐，眼神裏有幾分柔和。

“去。”唐嵐答道。雖然不知道予寒到底想幹什麽，但是現在的唐嵐打心裏是相信他的。

予寒一拉韁繩，轉而向東邊去。

半日之後，二人來到了一座山上。

遠遠的，唐嵐就聽到了巨大的水聲。二人駕著馬到山頂一塊比較平坦的地兒停下，下了馬，唐嵐循著水聲走到山崖邊上。

好大一片瀑布！

巨大的水簾寬百餘丈，懸於巨石之上，深不見底。水勢浩大，聲如奔雷，好似千軍萬馬馳騁而過，吶喊喧囂源源不絕。急湍回旋，珠璣四濺。簾中突起的圓石，似乎快要抵擋不住，搖搖欲墜。

水這般柔情的東西，竟能如此豪放！

唐嵐瞪大了眼睛，黑色的眸子閃出強烈的光芒。沒錯，她喜歡眼前這東西！

“我出生的地方也有這樣一片崖……”予寒低聲說道，像是感嘆。

“什麽？”唐嵐回過頭，眼中的光芒依舊。她剛剛沈浸在這片瀑布給她的震撼之中，只聽得予寒說了什麽，卻沒能聽得真切。

予寒盯著唐嵐看了一小會兒，眸子一斂，沒回答她。

轉而問道：“要下去看看麽？”

唐嵐點點頭。

予寒一把摟過唐嵐的腰，一腳輕點，向著瀑布騰身而去。三步兩步之間，已達水簾中心處，不帶任何支撐，懸停於空中。銀色長發未落，蒙在一層水霧之中，泰然自若之神，竟有幾分仙氣。

震耳欲聾的水聲讓唐嵐腦子有些發蒙。飛流直下，滔滔汩汩。都嘆流水無情，若是看著這般壯麗之景，心中縱使有萬千愁腸難離解，也不過是滄海一粟，該被沖刷了去。

唐嵐伸出手，指尖碰觸到水流。

好冷。

但是，也好暖……

“謝謝你，予寒。”唐嵐聲音不大。

謝謝你，三番五次地救我。

予寒嘴角揚起一絲笑意，這一笑，倒是融化了他那張冷冰冰的臉。

果然，這一次，他做得值得。

“啊——妖怪！！！”山間有人大叫一聲，驚得幾只飛鳥四處逃竄。

唐嵐循著聲音望去，只瞥見一個嚇得屁滾尿流慌忙爬走的人影。“噗嗤！”唐嵐埋著頭，身子不停地顫抖著。

予寒感到懷裏人的異樣，不禁噴笑一聲。
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唐嵐實在是忍不下來。一想起剛剛嚇跑的人，她就止不住。

心裏憋了好久的一口氣，終於釋放出來。

予寒低眉，看著懷中的人，眼裏波光流轉。那人笑得真心難看，臉都變了型，眼角還掛著滴水珠。

不過，這樣的她，他倒是喜歡。

******

幾日之後，兩人回到洛州城。還沒進城門口，就已經有兩人得知了消息。

果不其然，唐嵐二人一進千禧樓，就見著了喝著小酒的冉成浩。

唐嵐掏出懷中的木板，快步走到冉成浩跟前，將木板輕輕推過去，滿眼笑意：“冉公子，這郅木山的妖已除，不知冉公子可滿意？”

冉成浩站起身來，朝著唐嵐施禮：“唐小姐哪裏的話……唐小姐出馬，冉某怎會不滿意？”那低眉順眼的樣子，頗為恭敬。

“滿意便好……”唐嵐直起身來，“就怕唐嵐看不懂冉公子的意思，沒把事情辦個周全。”

“唐小姐過謙了，現在秋水樓裏哪個不知小姐的大名。冉某為小姐尋得這一份任務，不過是想借機獻個殷勤。”冉成浩說完一笑，仿佛自嘲一般。接著從身上拿出一個錢袋，向著唐嵐推過去。

“多謝公子好意。”唐嵐對著冉成浩一笑，拾起桌上的錢袋，收在袖子裏。

冉成浩依舊掛著笑，沒有一絲不自然。

就在這時，千禧樓裏又進來了兩人，直接朝著幾人的方向走過來。

前面一人是唐暮楓，繃著一張臉，顯然是看見了冉成浩不愉快。後面那人三四十歲，衣著普通，唐嵐倒是沒見過。

唐暮楓走到幾人面前，並沒有說話，只是簡單打量了一番。見著唐嵐的態度不似上次那般冷漠，唐暮楓臉上也柔和了些。

冉成浩看了唐暮楓一眼，臉上的笑容又多了幾分。

“沒想到唐兄那麽快就來了。冉某本想多和唐小姐聊上幾句，看來是沒有機會了。”冉成浩道。

唐兄？！

什麽時候兩人有這等關系？

唐暮楓眉間的皺紋多了幾許：“冉公子有話但說無妨，不用理會唐某。”

“不了，不了。冉某並無要事，怎能打擾二位。”冉成浩說著就要離開，“今日冉某先行告退，他日再來叨擾。”

“招待不周，還請冉公子見諒。李默，送冉公子出去。”唐暮楓倒是不留他。

冉成浩朝外走去，經過予寒身邊，掃了他一眼。那一眼裏，藏著某些讓人不易察覺的東西，好似平靜的湖面之下，暗流湧動。

唐嵐與唐暮楓二人相視而立，一言不發。

這時，李默回到二人身邊，頓了一下，面朝唐嵐，猛地跪在地上。

面對著突如其來的一跪，唐嵐不知所措。大廳裏的人皆是一驚，都朝這邊看過來，想要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。唐嵐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一般，疑問探究的目光都快把她身上灼出洞來。

不管什麽事，先拉起來再說！一個三四十歲的大男人跪在一個小姑娘面前成何體統？！

唐嵐伸出手去拉李默起來，可是對方一點沒有要動的意思。唐嵐回過頭看向唐暮楓，他只是看著，也不出手，面上沒有一點波瀾。

看來，這事兒他是知道的。

“你有什麽事起來再說！”唐嵐有些急。

第一次有人這樣求她。男兒膝下有黃金，她不是不明白的人。她是個好強的，看不慣別人把尊嚴當個屁使。可是她也明白，若不是重要的事，這人也不至於這樣。所以，她更加煩悶。

“嵐小姐若是不答應小的，小的就不起來。”李默低著頭，語氣堅定。

“好！”唐嵐道，“你說。”快點說完，快點解決了這麻煩。

“請嵐小姐回一趟唐家，見張媽媽一面。”李默擡起頭，“張媽媽已經多日不進食，想必時日不多。她一直念叨著要見小姐一面，還望小姐成全。”

什麽？

還是張媽媽的事。

張媽媽已經多日不進食？

唐嵐瞬間平靜下來，仔細看了看李默的樣子，跟那張媽媽倒是頗為相似。

回去麽？

回唐家再看看她？

……

“好，我答應你。你先起來。”唐嵐嘆了口氣，伸手將面前的男子扶起來。

若是幾日前，她死活都不會答應的。

不過現在，她給不出拒絕的理由。

唐暮楓臉上閃過欣喜的神色：唐嵐終於答應回唐家了。哪怕她最終還是要離開，但她這次願意回來，對於他也就足夠。

******

唐暮楓帶著唐嵐二人回到落雁崖，到家的時候天色已晚。唐林氏出門迎接，笑得幾分僵硬卻還是不失禮節。倒是沒有見到唐曉染的影子。

不過唐家人對於自己的態度，唐嵐倒是不介意，她只是來看張媽媽的。

木桃知道唐嵐回來，便出來迎了。她現在做回了唐暮楓的丫頭，但還是對著這個小姐有幾分好感。

唐嵐與予寒在木桃的帶領下來到了下人房。

張媽媽住的地方與普通的下人沒有太大差異，只是更加寬敞了些。屋裏倒是幹凈整潔，也沒放過多的裝飾。一進門，便看到張媽媽躺在床上，呼吸微弱。

木桃把二人送到，便退了出去，屋裏只剩下三人。

屋裏有些冷清，不知道是季節的緣故，還是人內心作祟。

張媽媽躺在床上並無動靜，雙眼放空，目光呆滯。一眼看去，根本不知道是死的還是活的。臉上一片暗黃，老人斑十分明顯。皮膚幹癟，皺紋如同溝壑一般，就像一張不平整的紙耷拉在那兒。微微張開的嘴還留著白絲。

這是唐嵐看見的第二個這般模樣的人。

唐嵐不等張媽媽說什麽，坐到床邊輕輕握起她的手。那粗糙的觸感留在手裏，也割在唐嵐心上。

他人之將死，竟是這般牽動她的情緒。

張媽媽渾濁的眼轉過來，看見唐嵐，忽然發出光彩。

“嵐……嵐小姐……你……你回……”張媽媽十分激動，多次嘗試起身。

“我回來了，張媽媽。”這是唐嵐第一次對張媽媽說話。

張媽媽眼中露出欣慰，調整氣息，對著唐嵐斷斷續續地講起她出生的時候的事情。

張媽媽的言辭並不清楚，很多時候都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，意思還要人去猜。但好像有一種力量支撐著她，讓她一直說下去，直到最後一句。

唐嵐一直聽著，面上除了嚴肅，什麽都看不出。

從張媽媽的話裏，她知道唐皖是怎樣把自己生下來的，以及自己生下來就已經死了。

張媽媽說完話，立刻平靜下來，微張的嘴吐出一口氣，帶著渾濁的臭味。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臉上的表情，但是唐嵐看得出，她在笑，笑得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了一塊兒。

“張媽媽……”唐嵐輕輕叫出聲。

她沒有得到答覆，張媽媽的眼睛只是看著前方，根本不知道是活著還是死了。

窗外秋風過，一樹黃葉翩翩落。落在地上，混成一片，分不出個你我來。

唐嵐伸出手去，撫上張媽媽渾濁的眼。

那觸感，有些冰冷。

終究是秋天到了……

“予寒，下山。”唐嵐低眉，看著張媽媽，又像是看著別人。站起身來，卻沒有朝門外走出一步。

予寒看不清唐嵐眼中是個什麽情緒。只好走過去，將她抱起，朝門外走去。

唐嵐一直把臉埋在予寒懷裏，沒有一點動靜。

******

唐暮楓一直看門外守著，見著二人出來，也不知道是不是該上前說話。

予寒經過他身邊，他看不清唐嵐的臉。

“予寒……”唐暮楓還是出聲叫住了予寒。

可是他要說什麽？

將唐嵐留下？

還是，好好照顧唐嵐？

哪一個，他都不情願……

唐暮楓對上予寒的眸子，一時語塞。

予寒見唐暮楓不語，也不多作停留。那雙黑色的眸子裏到底有什麽意思，予寒讀懂了。他的感情，與自己不同，卻也相似。

那一抹白色的身影，消失在夜色裏。

只留下一身玄色的人，站在秋風中，久久不願離去。

或許，這就是命……

十六年前他沒能帶走唐婉母女，今日他還是帶走了唐嵐。

這一別，

或許就是再也不見，

就算是再見，

我們也不再是兄妹……

形同陌路，到底會是怎樣的滋味？

唐嵐，我欠你的，到底還清了麽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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